守着影子的独妮（短篇小说）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文/出智周

我站在山谷的田地里，总是不停地往山坡上张望。谷雨过后，湄洲湾南岸的山坡上开满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，漫山遍野的杜鹃鸟也开始布谷布谷地叫个不停。初夏将至，满天空的阳光，长短不一，使人容易产生错觉，这样的景色，仿佛莫奈的油画，或者更像宫崎骏笔下的漫画世界。湛蓝湛蓝的天空之上，大朵大朵的卷云自在漂浮，点缀着杜鹃花的青山仿佛从未历经半点风雨，可爱得叫人欢喜。

卷起裤脚的母亲把番薯从泥巴里拔出来，她的汗水把脖颈打湿了，她抬头擦汗的时候说，阿弟仔，要下雨了，我们要抓紧点。我这时候才随着她的目光，注意到有一丝乌云染上了白云的裙边，有一丝儿风抓住了柏树的脑袋。但我很快又注意到，不远处岩石旁有一大丛桃金娘，它左右摇晃得厉害。我正在纳闷之际，看到一个小脑袋从石头旁露出来，一个小女孩突然站起来，飞快地向着山坡跑下来。

她把双手藏在背后，一会儿功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，我不由得叫出了声：独妮！

独妮很高兴，她点点头，她的眼睛很奇怪，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做到，一只眼睛看着你的时候，另外一只眼睛却好像和它没有什么关系，到处游走。独妮的嘴角微微有点歪，她的皮肤黑黑的，穿着一身土布衣裳，把她显得更黑了。她把两只黑黑的手臂拿出来，露出了挺白的牙齿：阿弟仔，送给你！

我低头一看，是一把新鲜的桃金娘花，艳艳的花朵在翠绿的叶子之间欢乐地点头，一条条花蕊金黄色的丝线般藏在花朵之中，娇滴滴的像个不得不和人打招呼的小女孩。

母亲停下来，从竹筐里拿出花生饼点心，给了我和独妮一人一个。我们俩坐在田沿上，两只脚快乐地抖动，脚下面就是清凉的溪水，上面长满了水葫芦。吃过饼子，独妮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一个。她拍拍手站起来，径直走到田地里，抓住一根番薯藤用力一扯，随着一声脆响，可怜的番薯断在了土里面。

啊，独妮，这拔番薯可不能用蛮力，你和阿弟仔一边去玩吧。母亲赶紧说。

独妮觉得很不好意思，她用手指使劲插进土地里，执着地把断了的番薯挖了出来，然后对我说，阿弟仔，再见。她一脚高一脚低，蹦蹦跳跳地跋涉过小溪跑到对岸去了。

即使到现在，我还是不知道独妮的名字。我也不知道独尼花有桃金娘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。至于独妮和独尼花有什么关系，我想可能是因为闽南山坡上有特别多独尼树，而自由自在的独妮总是在大家干活的时候出现在独尼花丛里，久而久之，大家都把她叫做独妮了吧？

独妮家就在我家不远处。她家的房子和我们隔着一条小溪，这条小溪成年人可以一跃而过，可是为了表示对它的尊重，大家还是像模像样地在它上面铺上了两块木板，这样使她家看起来像独自在一块陆地上。独妮的父亲是个木匠，屋子内外总是堆满木屑，脚一踩上去就发出沙沙的声音。木料堆里到处藏着墨斗、刨刀和刨铁。木匠师傅不爱说话，他总是不停地刨他的木头。或者有时候，也会丢掉这些工具，站在一辆手扶拖拉机前，弯着身子使劲地摇动手臂，等到拖拉机被叫醒，他就青蛙一样跳上去，开着它到镇上去。这个拖拉机慢吞吞地，所以站在路边的行人，可以在任何时候跳到它的后斗上去。独妮的父亲很爱他的妻子，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，只有独妮比较特别。她看上去傻傻的，却很快乐。

独妮的爷爷很会讲故事，他有一个大木箱，里面装满了故事会和小人书。他如果不和人斗嘴，讲故事就会很打动人。有一天，独妮走到了我家门前。当时我家门前有一个小斜坡，斜坡上种植了两棵大石榴树，石榴树上挂着一架秋千，秋千旁被改造成了一个滑坡。姐姐妹妹爱玩秋千，我和小伙伴却总是把长条凳翻转过来，然后坐在上面，抓着条凳的两只脚，顺着滑坡滑下去，任由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。有一次，独妮看到我们玩累了，条凳放在一旁，夕阳西斜把一切事物影子拉得很长。她讨好对我说：阿弟仔，你可要守好你的影子哦。

看到我不解的神色，独妮凑近我，神秘地对我说：爷爷说，有种妖怪喜欢嘴里含着沙，用气息射人的影子呢，被它射中影子的人就会大病一场，甚至丢掉性命呢。所以爷爷说，我们要保护好我们的影子，不管做什么事，都要时时注意别丢了自己的影子呢。

看到我半信半疑，她用央求的眼光看着我，又看看条凳。我点点头，她欢天喜地的跑过去，坐上条凳，她把脚用力一划，条凳向滑坡滑下去，风中传来了独妮尖锐夸张的声线。

一年过后，我上小学一年级，独妮却还是没上学，但是她却总喜欢偷偷跟着我们到学校。到了校门口，她就躲在一旁不出来，但也绝对不进校园去。有一段时间，我老被父亲关在青石屋里学习，我很抗拒这种安排，一有机会 ，就在屋子里睡大觉。有一天，天刚放晴，我睡得迷迷糊糊，突然听到什么声音，我睁开眼睛，朦朦胧胧看到独妮像个巨人一样出现在我的窗子外面。

嘘！别说话。她说：要不你爸听到就不好了。

我闭上嘴巴。脏兮兮的独妮把两只手都透过乌青石窗条伸了进来：喏，选一只手吧！

我看到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，就指了指那只手。独妮把手掌打开，一只黄色的粉蝶翩翩地飞了出来，在屋子里转了转，落在了我的书本上。我轻轻碰了碰它，它又飞起来落在了窗子上，把阳光扇得一抖一抖的。

独妮哈哈大笑，又把另外一只手打开，五六颗湿漉漉的龙眼滴溜溜地滚下来，落到了我的桌子上，我剥开一颗，心里都甜了。

下了大雨，把龙眼都打落到小溪里了，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去捡。这大的是龙眼，中大的是虎眼，小的呢，就是鬼眼。独妮声音大点了说，不过她马上哇地一声叫了起来，飞快地从窗子外逃走了。过了一会，我发现父亲气汹汹地出现在了窗子外。他一把抓住窗子上的粉蝶，把它扬手丢在了外面。黄色粉蝶摇摇身子飞远了。

等到我到镇上读初中，我就越来越少看到独妮了。她似乎停留在了童年时代。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，随着我的长大，她的个子却只到我的肩膀，说话还是结结巴巴，思想也一直停留在小孩子阶段。她的世界，还是被金黄的菊芋、耀武扬威的螃蟹、鲜红的杜鹃花占领。她看到我，总是会问我：你知道你家屋后面多了一棵西番莲吗，不过好像上面也有很多蛇！有时候，她也会问我镇上有什么，她和我们一样，一直好奇层层包围村庄的群山后面是什么。当我告诉她，镇上仍然是一大片山。她就显得很失落，说：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到镇上去呢？

等到我读高中，寄宿在学校，很久都没回一次村子。有一次我回去，独妮正在自己家门口的猪圈喂猪，她一直盯着我看。阿弟仔？她突然大声地说。

我点点头。独妮就丢下猪桶，跑过来抓着我的手：阿弟仔。她一直盯着我说，她好像想起了很多东西，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。她的眼神在那么一刻，划过一种很奇怪的东西，是怀念，是羡慕，是难过，难以名状，说不清也道不明。

你读书的那里，还有很多山吗？独妮说。

我摇摇头告诉她，学校的窗子外面，可以看到发光的大海。

独妮说：大海？她似乎很难理解它，过了一会，她丢了我的手，又跑去捡起猪桶喂猪。

我走了几步，独妮突然在我身后大声说：阿弟仔，你可别丢了你的影子哦！

我抬头一看，天空中朗月如镜，低头一看，我的影子畏畏缩缩，如影随形。独妮看我愣愣发呆的样子，哈哈大笑起来。

等我到了川西念大学，我渐渐忘记了独妮的存在。每次回去惠北的小山村，似乎再也见不到独妮的身影了。她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小山村，而留在记忆中的印象也即将被时光无情地冲刷殆尽。大学毕业，我留在了渝东北，成为一名忙碌的公职人员。2012年春节，我回去完婚。正在我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，我突然在宴席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，我想着找她，不过一会儿功夫，她又消失不见了。等到夜色渐浓，父亲将买来的大堆鞭炮堆在了老屋前。就在他用香点燃鞭炮之际，我突然看到了刚才酒席间那个熟悉的身影，独妮不知道什么时候，又突然出现在了前面。她似乎对像蛇一样层层盘在一起的鞭炮特别感兴趣，幽灵一样在鞭炮之间周旋，然后出其不意的蹲下来观察着什么。

这时候，父亲点燃了鞭炮，爆竹噼噼啪啪猛烈爆炸起来，火龙一样迅速蔓延开去，很快就把黑暗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包裹在其中了。她慌慌张张地，在纷飞的鞭炮碎片中跳动，跌跌撞撞，想要逃却不知道逃到哪里去。她的身子还是特别小，那么单薄，翻飞的衣踞蝴蝶一般飘动，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尖锐。

我跑过去把她拉出来，她半天才回过神来，一直盯着我看：阿弟仔？我点点头，她似乎有那么一刻有点恍惚，咧开嘴对我笑，不知道该说什么。过了一会，她又转过去对着燃放中的鞭炮哈哈大笑，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问我：美不美，美不美……

她的头上落满了爆竹的碎片，她用手抹了一下脸，脸上更脏了。我有点失落，知道她永远留在了过去。等到酒席结束，我送完最后一个客人，我突然感觉到周围有奇怪的声音，回过头，看到老屋的龙眼树下站着一个人。我吓了一跳，这时看到独妮一脚高一脚低，像从山坡上下来的样子，跑到了我的面前。她的双手背在身后，我注意到她的模样，虽然未曾经历世事浮沉，却已然多了几分沧桑，眉眼之间多了一点烟尘。她像小时候一样的神态，对着我欢乐地笑，一样的声调叫着我：阿弟仔！她把两只手臂拿出来，露出了挺白的牙齿：送给你！

我低头一看，是满满一手掌的烟花爆炸碎片。它们红彤彤的，花朵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手里，她呵护着它们，好像特别珍贵的礼物。

我用双手接过来，独妮拍拍手特别高兴，阿弟仔，结婚快乐哦。她大声的说，然后不等我回答，她就消失在了夜色中，只留下我和寂寞的爆竹碎片，和夜色和灯光，融成了奇怪的姿态。

几天之后，我离开了夏天长满刺桐花的家乡。几个月之后，我的女儿呱呱落地。我曾带着女儿回了一次湄洲湾北岸丘陵之中的乡村，我没有见到独妮，也没有想起独妮。过了两三年，我带着妻女再次归乡，屋子外面的斜坡早已被挖平，那两棵石榴树连树桩都被挖去了。我爬到屋顶上，看到山坡上高大的桉树笔直地朝着天空生长，桉树之下，是父亲栽种的一片片芭蕉林、茶树林，还有龙眼、芭乐等各种各样的果树，我突然感到很失落。

立秋已过，阳气渐收、阴气渐长，万物开始从繁茂成长趋向成熟。四月中上旬的龙眼抽穗期降雨和气温适宜，今年的龙眼座果率很高。村子里建起了水果和木材加工厂，到处都是丰收的景象。我的心里却似乎始终觉得缺了点什么，正在我望着远处苍山的时候，我听到了楼下传来一阵欢笑声。我低头，诧异地看到女儿欢天喜地和邻居的几个孩子在一起欢呼雀跃。我走下楼，惊讶地看到嬉戏的孩子之间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。她穿着一身时尚又不合身的衣服，头发上戴着一只粉色的Hello Kitty的发夹，脚上穿着白色的Nike运动鞋。她孩子般的身材和她浮夸又成熟的打扮让我觉得很奇怪，等我看到她转过脸来，我不由愣住了。我看到无忧无虑的独妮，脸上笑容跳动，飞舞着单薄的身体，和一群孩子在欢乐地戏耍。

正在我错愕之际，花枝招展的独妮看到了我，她从孩子群中跑出来，来到了我的身边，大声地对我说：阿弟仔！

我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眉眼，想要在她的身上找到过去岁月的蛛丝马迹。它们似乎全都消失了，那些关于独妮的记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。那个送给我独尼花，送给我龙眼果和花蝴蝶的独妮再也不见了。可是当我低头看到独妮幼稚的眼睛里，分明也有忧愁在闪动，她的两只眼睛有一只聚精会神在我身上，有一只到处游走，我突然感到特别难过。独妮，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？可是她的眼里藏着的又是什么啊！

独妮伸手在鼓鼓的口袋里一直掏，她又像小时候那样，把两只手臂伸在我的面前：送给你，阿弟仔！独妮一直盯着我，然后嘴角露出了笑容，我把手伸在她的手下面摊开，她把拳头松开，黑漆漆圆滚滚的桃金娘一下子落满了我的手掌。

大家都有。独妮兴奋地说，她一直盯着我，我把一颗独尼果放到嘴里，两齿一咬，这个饱满的果实在我的嘴里爆炸开来，酸酸甜甜的味道在我的舌尖肆意渲染，当我把它吞下去的时候，我感到心里一阵暖意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的眼睛却莫名其妙地潮湿了。

我们一起在山坡上寻找独尼果，我从未见女儿这么喜欢过，她缠着独妮问这样问那样，独妮带着她找西番莲，找菊芋，找石榴树，但她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，只会傻傻的笑。我们走到啼鸟岭，夕阳把大地照得一片赤红。我们跑累了，躺在草地上休息。一群鸟儿高飞过山岗，山林里又开始发出虫子此起彼伏的鸣叫。我坐起来，发现独妮坐到了我的身边。她在我的头上插了一支芒草，指着我的身旁大声叫了起来，我转头看到我的影子，像个可爱的小孩。

独妮示意我看她的身旁，我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的身影，在大地上欢快地跳动。

阿弟仔，你看，我们的影子都没有丢掉哦！独妮跳起来，欢乐地叫道。

看到她快乐的模样，我既快乐，又难过，仿佛看到了儿时的我们，肩并肩坐在即将变天的山坡下田坎上，脚下是潺潺的小溪，看到她拔断了番薯撅起的嘴巴，看到她跋涉过小溪的模样，耳边又传来了她在滑坡上的尖叫。独妮瞪大一双眼睛望着我，似乎时间一直停留在原地。这许多年，什么也没发生过，我们也未曾离开过这片土地。我想站起来拥抱她，她张开了手臂想要回应我，却突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。她指着远处的群山，说：听！

不知道是什么鸟儿，在松林里哇哇哇地大声叫了起来。独妮被它们吸引，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，红彤彤的夕阳透过她的身体照射过来，她浑身漆黑，而身周却光芒四射。这一刻的她，那么神圣，那么动人。根植于这片大地，又回归于这片大地。她用稚拙却又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对大地的热爱，又用着最浪漫最可爱的方式热爱着生活。她感恩又知足，守候着宁静的家园，看似一无所有，却心里格外富足。我心上涌起一阵满满的感动，感觉自己浮躁的心灵缓缓地着陆在最柔软的地方了。

到了晚上，我们一家人像从前那样，坐在阳台上。长风徐徐，夜色浓浓。有一架飞机正在爆闪着穿过这个山盆地的小村庄上空。田鸡和虫子的鸣叫灌满了我们的耳朵。小女儿支着耳朵仔细分辨着这些声音都来自什么小动物。母亲叹了口气道：随着老人的陆续去世，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，田地没人耕种，庄稼都荒芜了。

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，握着她的手，母亲长满茧子的手是那么厚实，那么温暖。

当我提起独妮的时候，母亲的话语变得柔和了：年轻人都离开村庄了，只有独妮一直守在这里。她虽然没有读过书，没有婚姻，将来也不会有婚姻，但她就像村庄的女儿，默默为大家守护着村庄。有时候大家回来，都会想着给独妮带点什么，衣服，帽子，手表，运动鞋……虽然独妮不会打扮，但她也舍不得丢弃，她把别人送的东西，全部都穿戴在了自己身上。

听母亲这么说，我突然觉得开心起来了。这时我才知道，是我们大家一起把安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，在这个匆匆忙忙的世界里，原来我们谁都没有忘记独妮！我突然明白，这个温暖的世界，太阳陪伴早起的人，月亮守候熬夜的人。有人是木讷的树，也有人是自由的风。独妮的爷爷爱讲老掉牙的故事，独妮的爸爸有他热爱的木作，而我们呢，都有一个可爱的影子！

作者简介：出智周，重庆市开州区作协理事、副秘书长，重庆市开州区人民法院综合办副主任。

这是一篇很长的文章，我读得很慢，很耐心地读了好几遍，很久都没有这种状态地阅读文章了，就像忘了曾经的童年。

独妮是文章的主人公，又是一个超越了文章和现实的智者（我真的相信独妮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），拖曳着读者回到乡间、回到童年，又时不时地告诉你“别丢掉自己的影子”。

在很多人的成长过程中，都会有着这么一位独妮，她永远保持着天真，守在那里，那里究竟是哪里呢？

（文/陈泰湧）

编辑：朱阳夏

责编：陈泰湧

审核：冯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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